身無長物的江陳博-
你的身邊一定不會有任光晞,沒有特殊境遇也不可能遇到梁慕澄,但你身邊卻有成打的江陳博,或說你自己就是。
被家人挖苦慣了,被女人嫌棄慣了,在工作上失敗慣了,做人被詐欺慣了,蠢事做慣,空話說盡,沒一樣比人家強的江陳博,一個不被書寫沒有發言的邊緣人,就像是失敗者的代表,唯一比人強的是從不放棄明天,從未在生命的遊戲中缺席停止,就像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每一齣劇本的萬年配角。
江家的塑造其實很有黃春明小說的風格,他的缺點很多,說優點還要想一陣子,但卻實實在在在你左右,他的經歷他的悲喜他的緊張歡樂,觀者莫不感同身受,因為他身上,處處是這個角色與你將心比心的巧思。
他有點好高騖遠,卻永遠撐不過現實的洪流,他心地善良,總是逃不過人家暗算,但他也沒有自怨自艾,從來沒有扭曲自己的人格尊嚴,這是他江陳博的筋骨,與生俱來的天性與責任心,也是我們對這傢伙的能力與智力「看出出」背後,我們仍然喜歡他甚至有點佩服他的原因。
他身上有陳定河的倔強,有江麗美的細心,有兩個人一樣的含蓄,還有宜蘭天寬地闊給的樂觀,問現在哪一個人可以作到副總之後把一幫同事的死活擺在自己前途的之前?(何況這幫同事對他不見得多好)哪一個人可以知道自己死活裁在誰手上之後,還敢直言抗諫從沒想過趨炎附勢?什麼東西讓他可以默默為同事們爭取完最後的福利後瀟灑離開,即使擺地攤也不向上司搖尾乞憐?這樣的決定與結果,沒有一樣是對他有利的:母親失望父親重病、(失業賣芭樂還弄不見老爸的家當)、厝邊鄰里的冷潮熱諷更不在話下,他一邊煩惱一邊還是賴他的床睡他的覺,跟妹妹耍冷。
他沒有金主靠山,沒有高官密友,做這樣決定的他沒有任何外在憑藉,唯良心而已。如果這是一般泛泛的勵志劇,他的同事有一天會回頭來大力感謝他,但這是現實,他們沒有;如果這是偶像劇,他會獲得某美女高官的青睞,異軍突起,一舉成名,但這是現實,他不會;如果這是世界大同的課文,他會接受英傑開發好的度假村,最後做個大富翁羨煞旁人然後以德報怨點點點,但這是現實,他不幹。因為這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在自己生命的路途上且戰且走且出錯的平實過程。如斯平淡,卻如茶之回韻,味自在品者口中。(第一泡不醜,第二泡更好,第三泡尚讚,之後甘苦都迴在你心裡)
雞剁很醜要嫁食素尪的阿馨-
阿馨是個傳統的女孩,一生平平淡淡照著別人的期望過活,直到有一天,他問自己想怎樣過。
一開始她的確傻,不諳世事,幾乎與英傑沒見過幾次面就「芳心默許」,於是她為了情人隻身到台北生活,不顧後果;面對英傑的情緒失控,以我們旁觀者眼光,也覺得素馨太不冷靜,太不懂如何處理;但這就是她真實之處,英傑,是個她從未涉足過的世界,那裏有競爭,有勝敗,有股票和後門。
「智力退化」不是失憶,不是變智障,卻是給她一個機會,問自己要的是什麼,因為身在台北的她,本是抱著希望被離家鄉背離舊有限制的心出發,如今卻落得千瘡百孔而反,如果她沒有重回六歲的心態,要怎麼回家?
強烈的對比從一開始就圍繞在傑馨身上,編劇也很現實告訴我們,的確,這樣的差異是無法用空口說出的「愛」來填平,然而,這應的經驗卻回應另一個潛在主題,家在哪裡,自我,就在哪裡。當家裡的愛,把素馨曾經為英傑空出的心間補滿,「素馨」勇敢的回來,為自己的決定,承擔;為自己的感情,負責。所以素馨沒有恨,因為比任何人都清楚,或許英傑最恨的人,是他自己;素馨比任何人都知道英傑的真心,但她也清楚,英傑心中永遠的遺憾,不是她可以治癒的。而最後的一句話,「你永遠是這孩子的父親」其中藏著多深厚的理解,多殷切的祝福,多果決的不悔,筆者以為,那是素馨最美麗的寬恕,最溫柔的堅強,一如「家」。
自信不等於自傲,直率不等於輕率的黃國芬-
黃國芬這個角色很美,但她的美不是model的身材臉蛋,是一點執拗的自信和自重,是待人以誠,接物以智的靈巧聰慧。
美麗潑辣的女二常用來襯托委屈的女一,但本劇裡,她不是。國芬不是公主命,她的地位是穩札穩打拼出的出色表現換來的,她也許美麗也許鋒芒畢露敢作敢當,也許坐在高高在上創意總監的位置,但我們看見的總不會只有亮麗的結果,因為她自己,也很清楚。
戲中沒有著墨她的奮鬥過程,但從阿芬對家鄉一點一滴的依戀,就知道在她心中真正的依靠不會是名片上令人稱羨的頭銜,不會是享受把下屬作品退稿的權力快感,而是她即使出國留學都不曾離開過的家鄉、海、沙灘(或許還有欠欺負的江陳博)。明顯的對照再次出現阿芬和英傑身上;阿芬珍惜自己的工作成果,卻不沉迷眷戀那樣的名分位置,她嚴求工作品質,力爭種種能提升公司知名度的機會,那是她的職業道德,也是為人處世的原則,但那不包含幫扶不起的阿斗收爛攤子,不包含做阿斗的賢內助,不包含為阿斗上司歪曲事實;她敢直接在林長壽面前指摘林英浩的無能,她可以在林英浩出事想嫁禍推託的當下,狠扁這敗家子一拳;她衝動乏慮嗎?絕對不是。
如果沒有那一拳,她只會成為一個做事不能盡意,遇理不能爭直,委屈求全的羅囉,如果沒有那一拳,只怕她還成天在阿斗老闆捅出來的烏煙瘴氣裡進退兩難。阿芬太清楚自己要什麼,她清楚自己的底限,更清楚「自我」的完整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她毅然離開,另起爐灶,沒幾下就開始她的大閘蟹事業。(換作是一般人,這一句創業講完要等半年以上….)。
The difference between self and selfness (egotism)
「自我」和「自我中心」當然不一樣,國芬這角色的挑戰性就在此,她大而化之,令無不從(不管是江陳博還是她老弟老爸甚至是林英浩),但她決不恃強而驕,也不曾懷有為了誰的面子蓄意示弱的聖女手段,(要真的是這樣,那就不是她黃國芬了),她有的是清澈的自知之明和大格局的處世眼光,如若她是個自我中心的女強人,怎會為了一個生病的鄰居阿伯拍假婚紗照?怎麼會甘心為一個阿呆的青梅竹馬得罪賦予他實質權力的小老闆?又怎麼會毫不掩飾心急如焚的追到港口給情人一個擁抱,又怎會把商借來的三百萬「當作丟進水裡」一樣,讓給實在很讓人不放心的江陳博?
阿芬是個很不傳統的角色,她豪爽直率,同時心思細膩,否則她不會在農會貸款遇見江陳博時,察覺到他這次與往常不同的認真決心;她雖然口齒伶俐,卻不會出言傷人,她愛恨分明,好惡可辨,面對不義之處,絕對抗顏直諫,面對親愛的家人,也從不吝於表達。她身上有一切的正面元素,但更吸引人的還是她的獨立性格。
有趣的是,這角色好像完美得過頭,卻不會招人非議,因為她的美,很真實,也很平易近人。(還有演員很正…..)
刀子嘴豆腐心的陳定河-
一個鄉下果農有什麼故事好說?一生沒踏出過田園一步的入贅女婿有什麼故事好說?再平凡不過的一段人生,跟你我都一樣,但越是近在眼前的東西,越是第一個被忽略的,
We take it for granted, till we lose it.
看見阿河伯,不知有多少人想起自己的父親,不知多少離鄉背景的遊子想回家看一眼父親的背影,阿河伯的刻畫,不是成不成功的問題,他是一種記憶,台灣的孩子曾經共有也曾經獨有的記憶(如同end part 所提)。
務實傳統的大男人-
兒子把家當弄丟,氣到快噴火,幾乎要把兒子掃地出門;女兒未婚懷子,心急了要把孩子拿掉;說一是一,家人沒有第二句話,講話大聲,不會道歉,阿莎力,偶爾落幾句日語,這就是阿河伯,典型的傳統台灣查甫人性格,卻只有面對麗美才會卸下那必須「一肩挑一切」的「大丈夫」面具。「入贅」的背景加重了這一角色的心理負擔,也把這個角色的代表性伸向更邊緣的所在。在傳統父系社會中「入贅」的男性總是地位低人一等,也因此阿河更要表現強硬的一面(從他捏造麗美父親「求」他入贅可以看出一二),兒子當上副總,他硬要辦桌出一口鳥氣,結果還是靠國芬媽借錢,為了沖喜他硬要兒女跟黃家結親,結果是婚紗照拍一拍了事;家裡人也很暸他「顧面子」的習慣,很現實的說:阿河阿你這樣簡直就是開錢買面皮而已嘛! 但是,真的只有這樣嗎?阿河心裡真的面子比什麼都重要嗎?
內斂情感的「破爛」包裝-
整齣戲裡沒聽過他對兒子說句好聽的話,永遠是挖苦嘲諷怒氣沖天,每一句不只咄咄逼人還一針見血,好在那個皮很厚的兒子就是招架得住。「話」是用「聽」的,「心」卻是用「感受」的;把阿博罵到臭頭,最後卻拿著點滴瓶蹣跚走到月台送子離家;對兒子的三心兩意看透透,卻兩度心甘情願當人力招牌;人前把兒子譙到無地自容,人後跪祖賣地也要挺孩子一次;把阿馨帶到醫院門口,最後去踩天鵝船溜滑梯,一把老骨頭背著這不管是六歲還是三十六歲永遠都是他女兒的孩子回家;動不動愛說「你們查某人不懂」兒女不在家才親自下廚奉侍他的「牽手」,這雙牽了幾十年,一起粗慥一起長繭的手。如果他只愛面子,會這樣做嗎?
阿河就是這樣的,其言如風蕭雨洩,其身如安疆之岩,其骨如不折之木,其憂如迴鄉之河,而其情如孕物之土,如斯渺小,卻更如斯敻遠。而當你看見阿河伯沉默的背影,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不用說話,因為你都懂,就像阿博不會計較「勇『器』可嘉」,就像阿馨不會計較電話裡五音不全的「Happy 撥斯day」。
言簡意賅的智慧-
阿河不是什麼知識份子,沒讀過幾年書,不會word, excel, photoshop他不是留英留德留波蘭,他唯一的成就是兒女堂堂正正,不愧天地;他唯一的依靠,是「戶長」無怨無悔的支持與諒解。他沒有股票豪宅大企業,但是他給得起「家」,他在身價百萬的總裁級人物面前,你看不出真正貧窮的是誰。
月台上語重心長的話語,他給阿博的不是帶著壓力的期望,卻是篤厚無比的力量;阿博在為自己的民宿與阿芬的螃蟹角力的時候,「我跟你阿母從來沒有分過什麼是你的什麼是我的」一語戳中年輕人的盲點;被他認為背棄女兒的英傑出現在他家,河伯不卑不亢,他沒有曲意奉迎,也沒有失禮冷落,當這個人想用支票取得孩子的監護權,河伯的字字如磬鏗鏘,如錘中的,「這世界上有東西是用錢買不到的,那是道義,是良心,是人性」這話寫在課本裡大家都當耳邊風,從阿河伯口中聽來你卻感覺一字千斤,因為他不是用說的,是用做的。當從阿芬口中知道河伯是如何開明的勸阿勝讓國芬自由發展,當麗美說出阿河的遺憾::一世人沒有走出這片田園,當阿河雖然擔心女兒卻冒著背棄兄弟之義的小罪惡感,讓阿馨在台北安心過日子,或許才能發現,眼前這一個並不高大的阿河,也許曾經有夢,曾懷鴻鵠之志,而如今他把那些得不到的機會,用來祝福,用來成就,下一代的寬廣晴空。阿河跳脫了刻板的傳統形象,不再是那個在城鄉差距下的失落身影(還會笑大頭螢幕是上世紀的東西),不再是一個死腦筋的守舊嚴父,而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真心無悔。
知命,知天,知道自己的分量,才知道自己的位置。讚頌在他身上太冠冕堂皇;地位在他身旁顯得無謂而荒謬;但是你會想起,麥帥為子祈禱文中的殷切,你會看見「真實偉大的樸實無華,真實智慧的虛懷若谷,和真實力量的溫和蘊藉」
*結語
歷史劇有服設場景,警匪劇有槍彈爆破,偶像劇有俊男美女,鄉土劇有什麼? 當手機電腦(不只可以煮土豆)把整個現代的步調逐漸同一,當科技交通幾乎可以同化天涯海角的時候,我們剩下什麼?筆者以為,在「那一年的幸福時光」當中,處處重現了黃春明,鍾理和,甚至吳濁流等鄉土文學前前輩們的筆調,融入了魏德聖導演對本土生活習慣互動的細膩觀察,當然更有吳念真蔡振南等的親力加持,再現了我們所熟悉的所共有獨有的記憶,「家」「故鄉」從來沒有因為物質進步而移其本質的真誠與包容,筆者以為,這正是本劇最為成功,也因而令人再三回味次次有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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